在我思念的屏幕上,感情最深的,除了父母亲,就是舅舅嫲嫲。
舅舅姓杜,名天明。舅妈与我一姓,姓彭,名能香,故我不叫舅妈,而叫嫲嫲。“嫲嫲”即土家语,姑姑的意识。
舅舅和嫲嫲,他俩在这个人世间,携手艰辛地走了一趟,而后就匆匆地离去了,宛如浩瀚星际里的行星。外人看来,他俩没留下什么,但是,生活的感受,又岂是他人可以评价的呢?人类社会的“金字塔”底层部分,不就是由他们所构成,繁衍生息,传承着古老而年轻的中华民族。
舅舅嫲嫲养育5个孩子,二男三女。在刚解放,三年自然灾害,路见饿殍等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艰苦岁月里,两双手硬做,拉扯五个孩子成人,且高质量的:两个高中生、一个县级领导,一个村级妇女主任。个中的味儿,正如著名歌唱家刘和刚《父亲》中唱的:“人间的甘甜有十分,你只尝了三分”,“生活的苦涩有三分,你却吃了十分”。
舅舅雅号“长丕丕”,即高大之意,一米八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一脸忧虑,愁眉紧锁,沉默寡言。这也难怪,早年,七口之家,光吃穿就够他没日没夜地辛苦,怎么笑得起呢?儿女成家后,在农村按理说他已钻出刺丛,可天不遂人意,偏偏在生活的沉重担刚刚减轻,还未尝生活甘甜的时候,相依为命的嫲嫲,不是时候的病倒了。大儿在外工作,不能常回家护理。三女成家,自有家事,回娘家,也数次数。二儿一大家农活,不做一家人吃什么呀。接屎倒尿,洗漱翻身,他得全职护理,且非一天二天,而是二千八百八十多天。八年的不离不弃,我那苦命的舅舅,不知是怎么傲的哟。再后来,当他步入老年时,两女先他而去,白头发送黑头发,这是人世间最悲的呀!
舅公养育两孩,母为姐,舅为弟。舅的不幸,因为血缘情,为姐的母亲无数次地流泪、叹息:“我那糊佬,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哟”。“糊佬”,是母亲对舅舅的昵称。
在武陵山深处,沈从文笔下的白河岸边,有一座孤峰突兀的大山,山上有一寨被称为“天梯上的居民”,杜姓,故名杜家坡。舅家在山颠,我家在山腰。从山腰到山顶,仅一条陡如天梯,难于蜀道,被祖祖辈辈走得光溜溜的石板路。
这条路,我千次万次地用脚丈量,留下了太多的记忆。
“苦日子”时的一次,我去舅舅家,一进屋,嫲嫲就停下手头活,生火做饭,吩咐舅舅:“鸡窝里有蛋,取来”。舅舅先是一愣,转脑会意去鸡窝取蛋,去了好一阵子。后来我才知道,嫲嫲叫舅舅去寨子上借蛋,舅舅走了几家才借到四个蛋。那年月,农村的老百姓都穷呀,更何况他家,那鸡窝里哪还会有蛋?两个儿子读书,一个星期五角钱生活费,鸡下了蛋卖钱加上卖柴,靠得紧紧的。借那四个蛋,不知又要多卖多少柴哟。
嫲嫲出身于普通的农村家庭,思想开明,聪慧贤淑,风度娴雅雍容。婚后,相夫教子,勤俭持家,孝顺公婆;与舅恩爱和睦,相敬如宾,相濡以沫。对上尊而有余,对下爱之有加。待人宽厚诚朴,为人正直清白,与妯娌无争,与邻里无怨。
为了全家人的生活,嫲嫲起早贪黑,打理照外,含辛茹苦,遘疾不医,长久积恙。为省钱,硬挨着,导致瘫痪。
我和表弟妹们,眼瞅着嫲嫲日渐消瘦,从能自理到不能动弹,空着急而无能为力。
一次,我去看她,对我说:“嫲嫲动不了了,你舅舅一下子就会回来,吃饭了再走”。
唉,病得这样了,还为外侄着想。我的眼泪,扑漱漱,滚出眼眶,长长的一行。
我跪在床沿,将她半拉半抱地翻了个身。她的头发全白了,被褥上、枕头上都掉着白发。我收拾落发,一根一根,归集共三十多根。
心,揪拧着痛。到她家吃饭,每次都把最好的菜往我碗里挟的情景,一幕一幕地浮现脑际。我喋血苦叹,无回天之力。
当然,在记忆的深处,感动的远不止这些。
然而,孝敬舅舅嫲嫲的呢?实在汗颜。直到长大后,一直沒能为他俩解点忧愁,尽份孝心。
人的一生何其短暂,我们每个人都在向着那个方向迈进。我的舅舅嫲嫲,已经承受不了生命之重,留下勤劳、正直、善良、友好之美德,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。
我也年届花甲,悟事多了些。我想告诉外侄们,博大精深、维系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繁衍生息的孝道文化里所说的“娘亲舅大”,就是提倡华夏子孙在孝敬父亲母亲的同时,也要孝敬舅父舅母。于孝敬舅父母留下遗憾,那就只好每次坟前跪拜,泪湿衣襟。
我就如此。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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