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告别曾经令人羡慕的电影放映员工作岗位,已经有很多年了。可是,如今我的脑海中每当闪出“电影”这个字眼时,心中仍然充满着无法按捺的激动和兴奋。
我与我们那一代人一样,是望着白色银幕长大成人的;我的童年,我的理想,我的青春年华,全都与它息息相关。对于电影的回忆,我永远都会感到亲切而温馨。
翻开我的记忆底片,第一张关于电影的记录,就是《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》。
1967年6月17日,我国在西部地区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氢弹。这次试验,是中国继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,在核武器发展方面的又一次飞跃,标志着中国核武器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。
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后不久,湖南省电影放映队从长沙来龙山县城慰问,特地带来了这部刚刚拍摄不久的纪录片。我父母牵着我的小手,专门赶到龙山县电影院观看。
我那时还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儿童。银幕上的字幕当然认不全,只听见隆隆的爆炸声后,一朵巨大的蘑菇烟云慢慢地弥漫着整个银幕。接着,是地面上被扭成麻花状的钢架,燃烧着的汽车、坦克、飞机,再就是地下室里活蹦乱跳的兔子、猴子,最后是簇拥的人群和一片欢呼声。
这些激动人心的经典画面,就是我对电影的第一印象。它深深地刻在脑海中,成为我童年时期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最早教材。
那时的电影,充满着浓烈的时代色彩,它也强烈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。我记得,看得最多、印象最深的是中央新闻纪录片厂拍摄出品的《新闻简报》;无论放映什么影片,每场电影正片放映之前,必须首先放映反映伟大领袖毛主席会见外宾,或者反映伟大祖国建设成就的纪录片,银幕上出现得最多的画面是天安门广场。穿着草绿色军装的毛泽东,拿着军帽向人头攒动的红卫兵队伍挥手;还有西哈努克亲王、宾努亲王轻轻鼓掌,范文同脸上总是荡漾着那动人的经典微笑。
当时,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,电影不仅为政治左右,而且也显得十分神秘。每当电影公司来了新电影片,放映前都必须请县领导和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审查、观看,俗称为“审片”。有时候,即使是深更半夜,上头送来了新片,也要将他们叫起,锁在一间小放映室里悄悄放映。甚至来了进口翻译的友好国家影片,例如阿尔巴尼亚、朝鲜、越南、罗马尼亚等国的电影,电影公司也要例行“审片”程序。
一些有点文化水平的人,还编出了很有水平的“顺口溜”,总结中国电影和外国电影的特色:中国电影——新闻简报,朝鲜电影——又哭又笑,越南电影——飞机大炮,罗马尼亚电影——莫名其妙......
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电影,可谓是万马齐喑、一枝独秀;解放前的进步影片和解放后拍摄的故事片,绝大部分被否定、打倒,国产故事片仅仅剩下反映抗日的《地道战》、《地雷战》,以及《奇袭》、《战友》、《英雄儿女》等少得可怜的抗美援朝故事片。在我的印象中,当时放映频率最高的电影是《红灯记》、《沙家浜》等所谓“革命样板戏”。
那个年代,能够参加审片,几乎成了一种身份和地位的标志。除了县领导和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参加“审片”之外,还有不少电影公司内部人员和“关系户”,也开后门来“先睹为快”。这其间,也曾闹出过不少笑话,至今还在广为流传。
一次,罗马尼亚故事片《爆炸》刚到,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年轻干部,就急匆匆地赶去通知县里的一位老领导,请他去电影院审查《爆炸》。但这位老领导由于耳朵有些背,误听为县电影院出事“爆炸”了,便紧急打电话询问情况,结果弄得大家虚惊一场。
神秘的电影,深深地吸引了我。当时,当电影放映员,是许多人十分羡慕的职业。在县城,观众成天围着放映员转,不停地打听新片消息和弄几张位子好的电影票;在乡下,每当电影队下来时,寨子上的人像过春节一样,前呼后拥迎接放映队下乡,端出最好的米酒和最精的腊肉款待他们。
这一切,对我们那个年龄的儿童来说,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。小时候,我曾立志将来当上一名放映员,把电影看足、看饱。
是啊,那个年代,文化生活像一块沙漠,人们的心里荒芜着,太需要种子和营养了。电影则像一扇不可多得的窗户,偶尔将外面世界的精彩带入凝固的空气中,使单调的生活渗入一丝丝香甜。
后来,我果然如愿以偿,从湖南省电影技工学校毕业后,分配到龙山县城电影院当了一名电影放映员;但是,这也许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心想事成。
那时候,中国改革开放处于初创时期,500多部文革时期被禁映的优秀故事片解放出来,重新与观众见面,印象深刻的有洪湖赤卫队、五朵金花、阿诗玛等;同时,引进了一批优秀外国影片,如巴黎圣母院、三十九级台阶、卡桑德拉大桥等,带来了电影市场的空前繁荣。
当时,由于化学工业水平不高,电影拷贝洗印能力有限,往往是几个县的电影院共用一个电影拷贝。为了满足群众看电影的迫切要求,在电影放映操作过程中,需要是几个县之间“跑片”放映:使用摩托车或者汽车,在几个县电影院之间接力传递电影拷贝,同时满足几个县观众的需求,提高了拷贝使用效率。
但是,龙山县由于砂子坡、铁路坡的制约,“跑片”放映操作起来比湘西州其他县要困难得多。尤其是在冬天冰冻期间,砂子坡很难通行,与州内其他县“跑片”放映无法进行,县城电影院只好反复放映库存的老片子,观众对此怨声载道,电影院也是爱莫能助。
这时候,龙山县要想早一点看到电影,只好向与毗邻的湖北来凤县电影院求援,进行跨省“跑片”放映。当时,龙山县观众看到的许多电影,甚至比州内其他县都要早几天,就是得益于来凤县的大力支持。
令人回味无穷的是,龙山县、来凤县的早期跨省文化交流,竟然是当年冰冻天气、交通不便促成的产物。今天看来,那是改革开放起步时期、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生动注释。
我永远记住了告别放映员生活时放映的最后那场电影。那是在湘西偏远的龙山县三元乡大岩村,一个夜声人静时只听得到狗叫的遥远山村。
我在午夜甜梦中被住户叫起,他在寒冷的冬天里,端来满满一碗茶叶蛋,热气腾腾地送到我床头,感谢我晚上为他们放映了一场电影,代表全村观众慰问我。
十多年后,每每想起这一情景,心中都无法平静: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观众朋友,在我五年的放映员生涯中,给予的真挚关心和鼓励。
我常常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地思索:电影真是太神奇,它不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,而且深刻地影响着现代人的价值观。
电影,我将永远是您忠实的观众,无论您是欢乐或痛苦,是眼泪或是笑脸。
(二)
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龙山县贾市明清古街,至今保存着长度为1000米左右、原汁原味的古街区。
在这原汁原味的古街中,夹杂着一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砖木结构“新房子”。说它新,是因为与有着400多年历史的古街相比,它的历史就显得十分苍白和肤浅。
这栋房子,外观上看起来并不起眼,但却是一栋有故事的房子。
它的故事,源于居住在房子里的两位主人:年近60岁的土家族妇女彭志莲和她的丈夫向安作;源于由此产生的有关胶片电影的故事。
2012年12月末,新年的脚步声已经隐约传来。趁着来贾市乡下乡采访的机会,我与几位朋友一起,再一次走进了贾市明清古街。
乘着晚饭前的短暂时间,带上数码相机,我们去观察古街光与影的变化,拍摄古街凝固了几百年的沧桑历史。
不经意间,我们走进了这栋与古街风格截然不同的砖木房子,并有机会认识了女主人彭志莲,从而开启了一扇电影文化在大山深处的记忆之门
走进这栋房子,首先让人感觉到它的进深很长;顶里头有一个高于地面的土台子,好像那种乡下演戏用的舞台。
尤其引人注目的是,舞台上面悬挂着一张我们曾经十分熟悉的白色布质银幕。看上去,这张银幕已经好多年没有清洗过了,显得脏兮兮的,样子十分陈旧。
“怎么回事,这里还挂着一张放映电影的银幕?现在网络、电视那么普及,那个还来看电影,那个还在这里放映电影了啊?”我们一进门,就困惑地发问。
“这张电影银幕,在这里已经挂了三十多年了!过去,这里是个小型电影院;现在,有时候还在放映科教片!”面对我们的困惑,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彭志莲热情地介绍起来。
一张电影银幕挂了三十年!
听到这个消息,我们感到十分兴奋,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:这张银幕的岁月,比现在很多年轻乡干部的年龄还要大呢!
“那现在,应该是使用那种不要胶片的数字电影放映机了?”
“是的,早就用不着电影胶片了;现在,放电影方便得很!”
“从(上世纪)七十年代开始,我爱人向安作就当了电影放映员;现在,我们还保存着当时使用的8.75毫米电影放映机和16毫米电影放映机!”
8.75毫米电影放映机,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在中国农村普遍使用、胶片规格为8.75毫米的电影放映机;16毫米电影放映机,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在中国农村普遍使用、胶片规格为16毫米的电影放映机。
“我爱人向安作,当时是贾市乡电影放映队的放映员;由于放映技术过硬,取得了一等放映员资格。”说起这些,彭志莲显得十分自豪。
1969年,彭志莲从里耶镇下放到贾市乡的巴沙湖,后来结识了当地青年向安作;两人相爱后,在贾市街上结婚定居下来。跟着丈夫,彭志莲不仅勤俭持家、生儿育女,而且学会了放映技术,成为丈夫放电影的得力助手。有时候,向安作出门办事不在家,彭志莲就一个人支撑门面,独立操作放电影。
“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,看看你们原来使用过的8.75毫米电影放映机和16毫米电影放映机?”
彭志莲听后,十分爽快地答应我们的要求,马上带大家上楼去杂物间,去看那些尘封很久的老式电影放映机。
“这些箱子里面,有两台16毫米放映机和一台8.75毫米放映机;旁边那几个铁盒子,里面装的是16毫米电影胶片和8.75毫米电影胶片。” 彭志莲指着地板上满是灰尘的木箱子和铁盒子,让我们看个仔细。
我们注意到,地板上其中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,上面写着的影片名是“大决战”。回来后,我们从网上查知,这是1991年由八一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彩色宽银幕故事片,距今已有20多年历史了。
这些过时的电影胶片和放映机,激起了彭志莲对人生岁月的回忆。过去,在她这里,不知道放映过多少场电影,也记不清放映了多少部影片;银幕上下,也不知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感人故事。
“这些放映机,虽然很久没有使用,但机器性能还好着呢;只要通上电,现在一样可以用来放电影!”彭志莲喜滋滋地说。
“你们看,床下面那台汽油发动机,还有墙旮旯的那台电子触发器,都还可以正常使用!”彭志莲说起自己的心爱之物,脸上显得十分兴奋。
为了看个究竟,我们一齐动手,先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台16毫米放映机。在大家的要求下,彭志莲摆好放映机,演示了安装片夹、安装电影胶片等一系列放映电影的准备过程。
这一情景,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看电影时,无数次地看到过。这次有机会重温这一场景,让我们倍感亲切。
根据史料记载,龙山县最早看到电影,是在上世纪的四十年代。1940年和1945年,当时的湖南省政府两次派电影放映队来龙山,在县城放映了16毫米无声电影。当时,像贾市这样地处深山老林的农村,仍然与神奇的电影无缘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,湖南省人民政府派出电影放映队常住龙山县,深入城乡各地巡回放映16毫米有声电影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龙山贾市,开始出现了白色的电影银幕,老百姓终于看到了魔术般的电影。
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,龙山县先后建立了47个8.75毫米电影放映队,广大农村才真正实现了电影的普及。贾市古街因此也成为固定的放映地点,从此开始了三十多年的电影传奇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像我们那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,可以说是望着白色银幕、看着胶片电影长大成人的;电影文化对我们的影响,早就融入了身体和血液之中。
其实,早在1888年,英国人Louis Le Prince成功地在银幕上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电影。
今天,我们已经用不着像当年那样走村串寨,去守在8.75毫米或16毫米电影放映机旁,一遍遍地、反反复复地看那些老电影;我们有着更多、更好的选择,能够通过互联网、手机、电视机等手段,方便、快捷地获取四面八方的信息,享用中国和世界的文明成果、文化盛宴,收获知识与快乐。
回顾历史,胶片电影和放映机,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,在一百多年的时间中,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人类文明的进程,影响了我们的生活。其中的故事,有着千百种解读,并且很多就发生在我们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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